葉英傑/銅鑰詩世界

在「償還」和「迎接」之間,存在時間的變異—— 序葉英傑詩集《時差繁衍》 (劉偉成)1

poetyip | 01 十月, 2021 12:02

我的新書《時差繁衍》,會在2021年10月由石磬出版。我幾經辛苦請到劉偉成幫我寫序。感激他的用心。我現在把序貼出來。為了他的序,各位都來買我的書吧;—)

 

 

在「償還」和「迎接」之間,存在時間的變異

—— 序葉英傑詩集《時差繁衍》劉偉成

自從英傑囑我替他的新詩集作序,我便一直躊躇該以怎樣的身份來寫 —— 我不是他的師輩;但說是朋輩,我的「網絡社交障礙症」使我跟電腦工程出身,能純熟操縱各種網絡社交平台和活用雲端分享技術的英傑甚少交流詩作,連他上一本獲中文文學雙年獎的詩集《旁觀生活》,我都是為了作此序才得以在倥傯日常的隙縫中細讀。當然又不是不熟絡,我跟英傑至少認識了三十年,每次在文學活動後,由於家住同一區,所以回程時總會天南地北無所不談,車程一下子便過去了。男人之間的浪漫,不是交換文章,便是交換手槍,後來我終於想到該以怎樣的身份來寫序,我們是更浪漫的既交換文章又交換手槍的「對手」。事實上,認識英傑始於第十九屆青年文學獎,大家都是參賽者。王良和曾在〈現實和猜度之間 —— 序葉英傑詩集《沒有名字的聖誕卡》〉中如此寫道:「讀葉英傑的詩,我總是想到和他同輩的詩人劉偉成。這兩位年輕詩人,都寫了大量詠物詩,而且在結集的時候,都有意將一系列『重頭戲』編於壓卷的位置。不僅如此,劉偉成的『玻璃系列』,各詩之間互相指涉,亦分亦連的現象,也出現在葉英傑的詠物系列之中……」原來我們都曾經很努力「經營」自己的寫作事業,互相看見對方的身影,由黝淡漸趨明亮。一位寫作人的成熟端看他能否真心欣賞和尊重對手。早前英傑得中文文學雙年獎,一位年輕寫作人不服賽果,評論中大言不慚地對英傑的作品極盡詆譭,完全失去寫作人應有的胸襟和風度,我在旁邊看着,對於英傑沒回過一言,深感佩服,為此我對這位對手又多添了尊重。

 

1 所謂文學獎現象

 

          鄭慧如在《台灣現代詩史》的末章有一節談論「文學獎現象」對推動台灣本土文學發生過什麼積極作用,她指「得獎老手」的參賽作品和非參賽作品風格明顯不同,前者已發展出易於獵奬的「共同風格」,後者則較貼近真實自我,較能突顯個人風格,所以鄭建議日後台灣的文學獎倒不如以整本詩集為參賽條件。[1] 英傑跟我的認識始於文學獎,印象中他確實很着緊參賽,他也常跟我談論文學獎的種種,即使自己沒有參賽,也會跟我談他的賽果預測。但英傑跟鄭慧如所講的不同,他曾經相當自覺去發展不同的寫作「技法」:「九一年風格激烈,九二年講比喻運用,九三年講意象運用,九四及九五年用感覺入詩,九六年以後開始探討現實與超現實的關係,希望在平實與深奧難懂之間尋找平衡;……[2] 不知道英傑這階段是否正在經營炫技的「參賽風格」,但之後詩風轉向「平實」,甚至變得有點「散文化」,這個轉變王良和稱為是從「酒神模式」轉向「日神模式」的歷程,從擅於「表現自我的心象」過渡到「明朗、理性、邏輯」的寫法。[3] 英傑後來剖白如此轉變只是聆聽自己心底的呼求:「我早期的詩,都是用很多意象,甚至是『超現實』的。只是,一直這樣寫我覺得很厭倦,因為這樣寫我要花很多時間想一些新的點子,但其實一首詩,技巧當然需要,但有一些東西不是單單以技巧就能表現出來,就如情。[4] 英傑這種轉變正好就闡明鄭慧如所謂的「參賽詩」和「非參賽詩」的分野,並非從「寫作目的」決定「詩質」,而是「參賽」可以鍛[1] [2] 詩人的技法,但是詩人要昇華自己的情感,還是必須離開「競技平台」,直面自己內心的呼求,才可以蛻變出自己真正的風格。鄭慧如建議文學獎該評選整本詩集,英傑上次拿的中文文學雙年獎,正是以整本詩集為單位,事實上要甩棄炫技的「參賽體風格」,直面自己內心趨向成熟的呼喚,需要勇氣;而甩開那些依然緊抱「參賽體」一般見識的針砭,則需要胸襟。一個文學獎,如果能顧念一位詩人的「非參賽體風格」,那才是文學獎的進化,也是顯示一處地方文學產業的進化。當然讀者可以說不喜歡一個詩人最真實的「非參賽體風格」,但須有胸襟去接受跟自己不同的風格,這才是尊重對手的風度,這些風度集結起來才能煥發兼容多元聲音的光芒,成就香港的核心價值。

 

2 第一層次:《存在的理由》的「盤念」

 

為了寫這篇序,我細讀了以往關於英傑詩作的評論,發覺多是集中討論他幾篇代表作,並藉歸納共通點總結其風格特徵作為閱讀提示,卻鮮有就詩集的整體架構作闡釋。事實上,英傑雖然放輕了寫詩的力度,卻將經營的苦心貫注到詩集整體的建構上,從編輯的角度看,這種輕重的分配的落差,在這本《時差繁衍》中尤其明顯,可能正正是這種不諧協,令英傑的詩集驟眼看來或會予人「眼高手低」之感,易成為不細心讀者攻擊的誘因。《時差繁衍》的鋪排,在我看來,有點像之前到淡路島看安籐忠雄的「海之教堂」的經驗:許多迂迴的通路,好不容易找到的教堂,卻是最簡約的清水混凝土牆,讓天花上的池底光影掩映到牆上變為靈動波紋,跟線條筆直的「光之十架」形成強烈對比,彷彿是恪守和解放兩股張力在互相牽引。

 

如果要概括《時間繁衍》的整體結構,我會形容為頗具「存在主義」意藴的鋪排——開篇第一卷為「周期」,裏面只有一組詩就是先前已收入了《旁觀生活》的《存在的理由》,其中包括了〈愛〉、〈渴望〉和〈償還〉三首詩。與此同時,詩集最末卷同樣標示為「卷一」,為「續卷」,裏面只包括一首詩〈迎接〉。換句話說「卷一」給一分為二,像一對括號那樣前後包抄着全書其他三卷,分別是:卷二共振、卷三各種時光、卷四各個刻度,整個架構大概可以下圖來概括:




 

 

 

 

 

 

 

 

 


《存在的理由》原初的三首,其實是在回應所謂「信、望、愛」的概念,只是詩人將其順序倒過來成為「愛、望、信」,這個顛倒的含義後文再論,我之所以說詩人是以〈償還〉來代替「信」的理念是由於詩是記述「我」在基督教的佈道會上差點站起來決志「信」主的內心掙扎,所以絕對可以推斷詩人是嘗試處理「信」的命題,只是最後自己沒有選擇去「信」,還滲入進化論和佛教前生今世的轉世概念來強化掙扎,還以「償還」這個較貼近佛教信仰為題,便進一步將「信」的掙扎提升到多元宗教交纏的層次去思考。詩人在詩集後記中說寫〈償還〉時「很放開」,「彷彿有點跟詩,跟我,跟『造物者』(如果有的話)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感覺」。鄭政恆也說〈償還〉屬葉英傑的佳作(見詩集的附錄),周漢輝在《旁觀生活》的序中也道〈償還〉是「盤頭詩」(Pantoum)效果發揮得最好的一首,能達至「形式與內容互扣,反覆顯現跡近自我矛盾,又能自我調和的心象。」[5] 看來〈償還〉一詩在英傑的創作生涯是重要感悟的標記,值得再深入討論一下當中的意藴,這樣才可說明白詩人將之再次移植到這本《時差繁衍》的意義。我之前說這詩集的鋪排頗有「存在主義」色彩,不單是由於〈存在的理由〉的取名,而是詩中描述掙扎信與不信的句子:「安慰自己,上一世擁有多一點,所以現在擁有少一點 / 完整的愛;可繼續拉着我小手的父親,或讓我拉着小手的孩子 / 有什麼東西剩下要我繼承,有什麼東西我借得太多要繳回 / 枯與榮是雙生兒,甚至是連體嬰,互相感應;一個哭泣,另一個來呵」讓我想起沙特的一篇著名隨筆〈存在主義與人文主義〉的觀點:

 

「主觀論」一指個人主觀的自由,二指人無法超越人的主觀性。後者才是存在主義較為深入的意義。當我們說人要為自己抉擇,我們的確是指每個人都必須為自己抉擇。事實上,一個人為了把自己塑造成自己希冀的東西,他所採取的行動屬創造性;同時,也是他認為他應該成為人的形象。在選擇這個或那個的時候,也就同時肯定了選擇的價值;因為我們絕不會選擇壞的,我們所選擇的永遠是好的;而只有對全體都好的東西,才會對我們也好。再說,如果存在先於本質,而我們也希冀在塑造自己的形象時存在,那麼那個形象對全體和我們尋得自己的整個時代來說,都是正確的。這樣說來,我們的責任比起我們想像的還要重大些,因為它關乎全人類。[6]

 

沙特指人的抉擇乃由其主觀性主宰,所以通過抉擇,人可以摸通自己存在的處境,了解自己的「主觀性」,從而模塑自己的本質,這是肯定自己存在的過程,所以〈償還〉的重要在於詩人展現了自己如何抵禦「佈道會」這個存在處境。詩人的抉擇跟「決志信奉」的大勢相悖。如按沙特所言,選擇「不信」應是對當時的「我」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亦是向全體和全人類釋放出去的最好形象,就是不因想得着更多而「信靠」,詩人突然陷入自己今世是否已擁有夠多需要「償還」的思考,並不是真正在權衡前生今世的得失,而是向全體釋放自己不會因想得着更多而信奉,也表現出「知道自己不是誰」的睿智形象。這令我想起沙特那篇隨筆中反駁那些指斥存在主義者是悲觀無神論者的基督徒的精彩收結:

 

存在主義並非無神論,因為它並不想費神去證明上帝不存在。相反地,存在主義聲稱:即使上帝存在,這跟它的觀點也沒什麼不同。但這並不是說,我們相信上帝存在;而是說,真正的問題並非上帝是否存在。人所需要的是重新發現自己,並且瞭解:任何東西都無法拯救他本身,即使是上帝確實存在也無可如何。在這個意義上,存在主義是樂觀的;它是一個行動的理論;而只有自欺、只有用他們自己的絕望來混淆我們的絕望的基督徒,才能說我們沒有希望。[7]

 

英傑在後記中括引着的「如有造物主」的按語,焦點同樣不是在爭論是否有造物主,而是即使有造物主,人能否不依靠造物主的旨意,靠自己的意志通過抵禦處境中的荒謬來模塑自我?是否在模塑過程向全體釋放的美好形象一定不符合宗教的道德規範?我想這是英傑不取「信、望、愛」的排序,而是先從「愛」入手,因為這才是符合「自我模塑」的過程,前兩個理念都帶有向形而上力量靠攏的傾向,我想這個次序的顛倒是這組詩一直為人忽略的匠心。

 

讓我們也來解讀一下組詩中的另外兩首〈愛〉和〈渴望〉,有異於〈償還〉所描述的處身羣眾中的處境,這兩首都是旁觀死亡的反思。〈愛〉是寫「妳」照顧臨終愛貓的情景,詩人將「貓」和「妳」的「弓着的身影」疊影起來,並以之成為「盤頭詩」重復的「盤句」,令兩個貓和人的弓身通過反復出現而產生類似「疊影」的效果,進一步強化貓和人那種難分難解相互牽絆的情致:「現在牠於籠中,拒絕妳餵養。牠背着你我,屈曲身體沒有回應」;「我眼前的背脊,正形成自己的弧,由妳顧念的重心刻劃出來」通過這樣的「疊影」,貓和人的形象合而為一,藉此對比出「死別」張力的無情。詩人彷彿是要通過如此「疊影」傳達出以「一起」的光影去抵禦死別帶來的荒謬。詩人記「貓之死」還有一個深意,就是貓會知足,對於自己的「命」,不會像人一樣心生怨恨,而是只專注克服當下的苦痛,教在世者知道要怎樣珍惜自己剩下的日子,遂更清楚自己的本質和會走出怎樣的路。這亦呼應了在〈償還〉裏對「愛」的描述:「完整的愛:可繼續拉着我小手的父親,或讓我拉着小手的孩子 / 不希望要走的路,是一早被砌好的路」,所以在上面的架構圖中,〈愛〉一詩有虛線指向〈償還〉,兩詩之間的呼應就是教人「接受丕變」,並把握當中賦予的啟迪,開創自己的路。

 

至於另一首〈渴望〉無疑是對應「望」的信念,只是一般而言「望」的英文是“Hope”,此詩的配圖也是一件別上了此英文字的背心,上面還有中譯的「希望」字眼。「希望」跟詩題的「渴望」不同之處在於前者為較中性的立願,而後者則指涉較急切的追求,而「渴望」也真的較貼近此詩結句的「黑洞」意象,彷彿無論吞噬多少還是不厭足:「那次喪禮,看到棺材裏的他,嘴唇沒有合上,假牙被拿掉 / 會有什麼東西從嘴唇進入,什麼東西走出 / 在那裏,他的神情彷彿在說:「吓?」 / 嘴唇張開,看見嘴唇背後的黑洞。」即使已溘逝,黑洞卻依然在運作,還是在祈求餵吃似的——〈償還〉中的其中一句「盤句」,便彷彿是對這位往生者的撫慰:「安慰自己,上一世擁有多一點,所以現在擁有少一點」。所以在上面的結構圖中,〈渴望〉一詩有虛線指向〈償還〉,兩詩之間的呼應就是對「欲求不滿」者的撫慰。這三首詩的基本含藴便像「盤頭詩」會重復出現在不同詩節的「盤句」一樣成為「盤念」,而餘下的卷二、卷三和卷四的作品,我認為都隱隱呼應這三首詩的「盤念」。

 

 

3 第二層次:「盤念」的承續

 

卷二名為「共振」,本身已很能呼應「愛」這個理念,兩人能走在一起,當然是彼此間曾出現過「共振」的感應,只是能否長期維持則是另一碼子的事。整卷中就是包括了九首詩,結構是各卷中最直接簡明的。全組詩都是圍繞相愛關係,或是自己、妹妹、母親的,例如第一首〈火花〉當然是指兩人之間擦出的愛火花,詩人巧妙地選擇了一個特別的場景來塑造一語雙關的情態:跟「你」一起看妹妹關島的婚禮相片,表面上是看妹妹跟妹夫之間熾熱的愛火花,但其實同時是在考驗「我」和「你」之間是否還能擦出火花:「翻揭間,彼此指尖擦過 / 有沒有發現什麼奇妙的光。」英傑自己在後記寫道寫作這本詩集期間經歷了失戀,而從上面的詩句,我們隱約感覺到詩人正憂心彼此間是否還能擦出火花。喜歡這首詩主要原因在於詩人沒有絮絮不休地訴說憂思,而是適時打住,含蓄地通過詩的韻腳來呈現自己的心思:全詩十四句中,有八句是以「光」字收結,既是對妹妹結縭的祝福,彷彿亦是在呼喚彼此間漸暗的火花重新旺起來。此卷的第七首為〈繁衍〉,是詩集名稱的兩個由來之一,所以必須闡釋一下。此詩寫妹妹回娘家,詩人和媽媽對她的加倍溺愛,初讀此詩時我是不明白何以名之為〈繁衍〉(因單看詩題,我起初以為是指妹妹婚後懷孕,對新生命的愛護),後來我重看〈火花〉時發現這兩句才明白過來:「我跨越大洋看着她長大,學習讓愛繁衍 / 我在她後面鼓掌,守候,迎來神父身後攝影師的閃光」所謂「繁衍」應是指對妹妹的愛,變得更包容,愛得更多之意。由此可見,英傑的組詩常常互相呼應,端看讀者是否耐心發掘當中的牽連。回到〈繁衍〉,我特別喜歡此詩的收結:「你帶來要放長的褲腳。媽媽努力拆開褲腳的線 / 要繼續穿,要先拆開原來的黏連。」也就是說,要讓愛繁衍、增加,必須先擺脫以往的束縛或囿限。這卷中最後一首名為〈程序〉,值得拿來跟〈愛〉對讀,因為那同樣是談及死亡。〈程序〉表面上是在數算一連串拜祭的程序,但實質是在敍述亡父跟母親相互依存的平凡生活:「直至最後 / 她都繞着他轉 / 安排他應該要的物品 / 四處張羅」;「龕位位置是她替他尋找的 / 那個位置 / 將會有她的份兒。」由於〈愛〉是關於應對垂死貓兒的景況,當然不無激動,詩人是儘量將情緒按壓下來,但〈程序〉則是關於過世應有一段時間的亡父,悲傷應已沉澱好了,看得出詩人有意重新撩起自己(不是母親)的懷念「火花」,詩人似乎是以對亡父的懷念來預演如果母親也溘逝後,自己將如何自處。只要明白了這隱蔽的心思,便會立即意會到詩中寫母親對父親的百般照顧,其實是將自己的身影投射到亡父身上。此詩表面是寫母親跟亡父的愛,實質也寄託了旁觀的詩人對父母的愛。整個卷二,之所以可視為〈愛〉的「盤念」延續,乃由於全部詩作都在訴說如何「接受丕變」,並「守住愛的觸動」。

 

(原文太長,後半部在此

 

在「償還」和「迎接」之間,存在時間的變異 —— 序葉英傑詩集《時差繁衍》 劉偉成2

poetyip | 01 十月, 2021 11:59

 (原文太長,分兩個BLOG來處理……上半部在此)

 在「償還」和「迎接」之間,存在時間的變異 —— 序葉英傑詩集《時差繁衍》 劉偉成

 

接着卷三《各種時光》的層次比較複雜,分別有三首單篇詩作和三組詩。開卷第一篇〈時差〉就是書名的另一個由來,本來應該是詩人甚為滿意之作,但此詩卻略嫌平淡,在整本詩集中不會給讀者帶來什麼驚喜。或許更值得談談的是《英法浮光》這組詩中的最後一首〈走上蒙馬特高地聖心堂〉,詩人在後記中花了頗大的篇幅記述寫這首詩的過程,甚至引錄此詩作封底簡介,但這詩跟〈時差〉一樣,沒有給我帶來很大的驚喜。詩人鍾情於此作,大概由於它標誌着平靜與波瀾的分野,說那是公幹的最後一天,還未跟女友分手,覺得可以結束公幹回家是件幸福的事。倒是這種幸福感,我深切體會得到,試過在美國愛荷華駐留整整四個月,從來沒有試過離家這麼久,十分惦掛香港,最後一天,我身在紐約,爭取時間去看大都會博物館,一邊看着精彩絕倫的展品,儘管各個時代各個地方的文化精萃,但心裏卻盡掛念着彈丸之地最家常的瑣屑,最後在博物館書店找到香港學者的英文著作,內心激動不已,很想以詩記下這份懷鄉之情,但我終沒有寫成,可能還需要時間沉澱那刻的衝擊,所以我讀完後記,便急不及待翻看這首詩。出奇的是,英傑這首詩沒有表現出在後記中所云的獨特意義,或許這種節約是英傑的風格。縱然如此,我喜歡後記中的這句:「我會珍惜這些『幸福』,努力讓這些『幸福』感到自己很幸福來到我身上。」或許這就是〈走〉最後一節所記的等待的意義,也是我重新沉澱意緒,將之化為作品的呼喚:「記着戴上那頂鮮紅色冷帽 / 找位置坐着,調節態度 / 長久等待也會感到温暖 / 離遠旁觀的也無法忽視。」看這組詩雖然沒有帶來很大的驚喜,但這卷的作品卻是詩人最多用上「陽光」的意象。陽光在詩中或是帶來「温暖」,讓人保持耐性,維繫和諧:「如果回收車不來,它們仍然可以 / 保持這種和諧;當中甚至有些 / 有餘裕向路經的人們展示 / 自己分配到的陽光的模樣。[1] [2] 」(〈回收〉)或是代表「帶來轉機的希望」:「夕光忽然又闖進來 / 飛機原來在穿越雲層,轉向 / 抓住某個時間點,這麼輕易。[3] [4] 」(〈黃昏〉);「邊緣好像有光不斷滲出來 / 我照舊翻閱旅遊書,編排行程 / 當中翻到的風景,永遠是那樣的好天氣。[5] [6] 」(〈天氣〉)整個卷三,之所以可視為〈渴望〉的「盤念」延續,乃在於這卷作品滿載「陽光」,讓人在「渴求不滿」中,慢慢學會「記取美滿時刻」,作為「等待轉機的希望」。

 

               

                卷四名為〈各種刻度〉,包括三組詩:〈萬物〉、〈萬事〉、〈節律〉,詩人通過自己注視的物、事和規律如何在世上留下痕跡,隱隱呼應自己心底裏一直叩問着事物「存在的理由」。事物,雖然並不完全等同於沙特所謂的「自在存在」(Being-in-itself),但屬於其延伸意義的範疇;至於「自為存在」(Being-for-itself),即思維意識的存在和活動——「自為」必須跟「自在」結合才能出現,這結合往往是通過否定「自在」達至,就是所謂「虛無化」(nullification),簡單來說就是通過否定其他「自在存在」,將其中一個獨立出來,並賦予意義。以詩集中的〈鐵路博物館〉為例,它是詩人抹去了其他事物,而在那一刻賦予它存在的意義,而它也構成了詩人存在的理由:「龐大的樹蔭,覆蓋從車窗望出去的風景 / 聽說,這種綠色會讓人感到舒適 / 枝條上綠色以外的是什麼,那抹堅持不掉下的小小的痕跡」這幾句如果單純看起來會是相當平白的記述,但我懷疑英傑這幾句是無意間記錄了「自為」正在跟「自在」化合的過程,就是綠色車廂跟樹蔭的匹配,令詩人感到「舒適」,這便促進了「自為」的意識活動的進行:「和她走進車廂 ,一起坐到其中一排座位 / 車廂頂部的風扇,轉動了很多年 / 終於可以停下來。[7] [8] 」為什麼風扇會因詩人和她走進車廂而停下?是否因為想跟她永遠擁有那份「舒適」而凝定了時空?類似的「意識活動」,在〈萬物〉多處都可見到,亦擴及這卷其他作品,例如〈交談2020)〉:

 

有時你與對象進入餐廳

已經想好所有故事

從應該開始的地方開始

知道某個地方

可以或不可以趨近

知道那裏

可以或不可以挖掘

 

有時趕上騷動

 

未來正在被組合

組合出來的

有時很重要

有時只能忘掉

 

在此詩中,詩人明顯地通過否定其他餐廳的「虛無化」篩選程序,而選擇了那一家跟「你」一起進入,而就是這選擇而摸塑了自己,甚至「未來」也會因此刻的選擇而改變,呼應了〈償還〉的「盤念」——不依靠形而上助力,努力模塑自我,對自己的未來負責,回饋社羣。〈償還〉所表現的是通過得與失、施與受的平衡所成就的平和。

 

 

4 第三層次:〈迎接〉的收攏

 

從上面的架構圖可見,全書的架構就像一個雙循環閉合電路圖,而〈迎接〉就像「開關按鈕」一樣,是整本詩集主題能流通循環成「周期」的關鍵,所以要讀通英傑這本詩集,便必須嘗試了解為什麼要將屬於卷一的〈迎接〉獨立置於全書的最末?這樣的結構編排究竟如何深化全書的主題?如上所述,〈償還〉所展示的是〈愛〉和〈渴望〉之間的平衡,那麼,〈迎接〉便是達至平衡後的平和心境該如何維持,並創造新猷——過程中少不免會起波瀾,那不就糟蹋了辛苦成就的平和心境?所以整首詩予人一種慵懶的感覺。詩記述清晨(大概是假日)睡在牀上,看到窗簾邊緣滲着白光,知道又是新的一天,聽見不知名的鳥的拍翼、鳴叫,彷彿來報告「外邊氣象」,其實亦是敦促詩人展翅飛揚的象徵:

 

某種我未見過的,等待我界定的鳥

告訴我外面正在醖釀的氣象

我考慮着要面向牆壁繼續睡,還是翻身望向窗外

彷彿有光從拉上的窗簾邊緣滲進來

 

告訴我外面正在醖釀的氣象

是時候了。聽到鳥兒開始鳴叫

彷彿有光從拉上的窗簾邊緣滲進來

聽到翅膀在窗台外拍動的聲音

 

詩人說那不知名的鳥兒「是小時候在舊居窗台外看見的鴿子」,這令我想起濟慈(John Keats)的〈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 中說窗外的夜鶯就是早夭妹妹露絲當年所見的那隻,因而稱其為「不朽之鳥」:

 

你並非生而為死,不朽之禽,

非饑荒的世代所能作踐;

今夕匆匆我聆聽的鳴聲

帝王和村夫古來早聽見:

或許相同的歌聲曾經

也傷了露絲的心,只因念家,

她在異國的麥田裏泣下;

        同樣的歌聲頻頻

迷住了魔窗,開向海上,

向驚波駭浪,在寂寞仙鄉。

 

寂寞啊!這字眼像一記鐘聲,

敲醒我回到自身的孤影!

別了!幻想其實騙不了人,

儘管她騙出了名,騙子妖精。

別了!別了!你的哀歌飄過

附近的牧場,飄過平溪,

飄上了山坡,終於埋沒

         在另一邊的谷地:

剛才是幻境,是半寤半寐?

那音樂已沉——我是醒是睡?[1]

 

本來聽見夜鶯的歌聲,甚至覺得牠是永恒的象徵,但濟慈還是感到寂寞,這跟〈償還〉中所表現的情懷有點相似,即使在佈道會上傳道人強調信者可得永生,但詩人最後還是選擇獨自面對自己內心的呼喚,跟外圍氣象不同,雖然難免寂寞,但這亦是鞏固主體性的掙扎。在〈迎接〉中雖然顯得提不起勁,不欲選擇,但如沙特所言「不選擇亦是選擇」,〈迎接〉中的慵倦和濟慈寫的「半寤半寐」都是這種矛盾狀態的呈現。這亦是〈迎接〉承接〈償還〉的「盤念」的拓展,它記述了詩人在平和的心境,不宜妄進的自我警惕。

 

5 文學獎現象的後續

 

      呼應英傑這本《時差繁衍》的結構,我也試着將「文學獎現象」像《存在的理由》那樣斷開分置頭尾,無他為的就是用以解說一下我是如何解讀書名的含意。其實文學獎的意義不在於個別參賽者的得與失,投稿人必須明白文學獎乃是大家一起構建的一個文藝審美標準,它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慢慢建立起來。即使不服賽果,可以扎實地提出識見,相互討論。討論需要胸襟,胸襟靠自己的尺度撐起,應該還有許多餘裕彰顯容人的氣度。這種氣度,不單參賽者要有,評審也須具備。近幾年我當本港文學獎的評審一定會就得獎作品寫詳細的評語,期望可幫忙在社會上構建成熟的審美標準和氣度。從一屆文學獎的結果公佈,到參賽詩人無論得獎與否的後續成長,到一個社會文學審美修養的養成,中間或多或少存在「時差」。在這個時差中,就好比英傑這本詩集的佈局,是〈償還〉到〈迎接〉之間的過渡。從生物繁衍的角度看,差異才會引發變異,變異才能引發進化,那是一個「漸」的歷程,因為當中包括了〈迎接〉一詩中烘染的慵懶、閒散,這是變異過程中不可排拒的重要元素。

 

      羅素(Bertrand Russell) 的《幸福之路》(The Conquest of Happiness) 分為上、下兩編,上編是「不幸福的原因」,其中一章就是「競爭」,當中或有一些內容值得與文學獎的持分者共勉:

 

過於重視競爭的成功,把它當作幸福的主源:這就種下了煩惱之根。……我堅持:成功只能為造成幸福的一分子,倘犧牲了一切其餘的分子去贏取這一分子,代價就太高了。

 

病根是一般人所公認的人生哲學,以為人生是搏鬥,是競爭,尊敬是屬於勝利者的。這種觀點使人犧牲了理性和思悟,去過度的培養意志。

 

競爭哲學所毒害的,不止工作而已;閒暇所受到的毒害也相等。凡能恢復神經的,恬靜的閒暇,在從從事競爭的人看來是厭煩的。繼續不斷的加速變得不可避免了,結果勢必是停滯與崩潰。救治之道是在「保持生活平衡」這個觀念之下,接受健全而恬靜的享受。[2]

 

喜見英傑在〈償還〉中記述了羅素所云的「生活平衡」,但近來跟他在回家路上閒扯時發覺,他還是不時提及文學獎的種種,似乎還未能完全甩開「文學獎」的競爭意識;英傑既然寫得出〈迎接〉一詩,便應儘快將心力投放到閒散中的靈性培育上。羅素《幸福之路》的下編是「幸福的原因」,其中一篇就是〈閒情〉:「一切的閒情逸興,除了在寬弛作用上重要之外,還有許多旁的禆益。第一,它們幫助人保持均稱的意識。我們很易沉溺於自己的事業,自己的小集團,自己的特種工作,以致忘卻在整個的人類活動裏那是如何渺小,世界上有多少事情毫不受我們的所作所為影響。」 在英傑第一本詩集的序中,我們被形容為在「文學獎」中結緣而惺惺相惜的「對手」,那時我們各自都像〈償還〉一詩所描述那樣,在尋找「生活的平衡」,現在英傑的第六本詩集由我作序,我們也應該是甩開「對手」的身份,在〈迎接〉透現的那種閒逸氣氛中笑着數落彼此在時差中的變異,驚覺原來變異中也包括了許多的「退化」,就像企鵝退化雙翼,卻進化出讓牠靈活泅泳的鯺。或許,我們會拍案叫絕:啊!多厲害的一「對手」。               



[1] 余光中譯:《濟慈名著譯述》,台北:九歌出版社,2012,頁102-103

[2] 見羅素:《幸福之路》,台北:水牛出版社,1991,頁29-37


poetyip | 01 十月, 2021 11:31

 

此詩已在毛寶寶詩刊2021年第3期秋季號發表,內裏有萍凡人對此詩的英文翻譯。

 

      葉英傑  詩號:1293

三舅

最後需要住到

外公在廣州留下的

老舊的房子

 

努力把舊沙發刷得新淨

如果有人到來可以安心坐下

洗手間安上可以識別聲音的燈

照亮夜晚上洗手間的路

 

有次看到他養了些許金魚

養了算命說的指定數目和顏色

他們游到魚缸這邊

我朝着魚缸玻璃輕拍一下

他們就熟練地反身退開

 

後一年回去金魚消失了

可這次換了一條狗。

他第一次看到趨近的我

已經撲過來繾綣

 

我那幾天跟三舅出外

又摸黑回家

他都重覆一次

每次都纏得緊緊的

 

有次回家打開門

四周卻靜靜的

有沒感到

有團毛茸茸的東西

打腳邊竄走?

 

三舅衝進房子,在廚房找到他

他找到其實不應該打開的門

進去打破一些空啤酒瓶

然後把自己困在那裹

 

明天我們就往附近的小商店

買一些球,不會太大

又不會太小,能彈卻不太彈

在家中客廳這一邊

把球滾向他,然後

讓他把球含着

跑回來把球給回我們

讓我們再來一次

這樣足夠讓他感到饒有興味。

     2021年7月11至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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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在聲韻讀了自己的6首詩,可以去以下<讀音>網站聽。

 聲韻——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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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差繁衍》(2021)。石磬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出版,售價98元正。
 

各位可去三聯、中華、商務及序言書室找,。或者直接聯絡作者(可在右列的臉書聯絡),特價發售,經郵局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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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觀生活》(2017)。石磬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出版,售價90元正。[本書獲2019年第十五屆中文文學雙年獎]

圖書館辦的「寫作者說」讀書會已在2021年1月17日完成了。請了王良和及鍾國強來評說我的《旁觀生活》。雖然對着空氣, 不過能聽到王良和及鍾國強的點撥,已足夠了。

圖書館有上傳YOUTUBE

我在2018年3月25日的《旁觀生活》新書發佈會。發佈會的錄音,如果各位仍有興趣聽,可按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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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最舒適的坐姿》(2014)。石磬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出版,售價80元正。

我在2014年8月10日的《尋找最舒適的坐姿》新書發佈會。發佈會的錄音,如果各位仍有興趣聽,可按這裡。註:版權屬序言書室的。

 

如果要購買我的《尋找最舒適的坐姿》《旁觀生活》及《時差繁衍》,各位可去三聯、中華、商務及序言書室找。或者直接聯絡作者(可在右列的臉書聯絡),特價發售,經郵局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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