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etyip | 13 八月, 2014 22:25
這一張是吳美筠在我8月10日的新書發佈會拍的照片。真的很喜歡。這調子最像我會拍的調子。因為我在畫面中比較遠,比較不那麼瘦,看上去「抽離」於人群外。
感謝眾多前輩到場支持。感謝聲韻仝人(再說下去就像得獎演辭了。)
這次詩會算是說了很多作品的背景,平常與有人交談都沒說這麼多。其實,對於自己的作品,可以分享的還有很多,我其實一直對自己寫作的發展很自覺。唯一就是胡燕青提到我的詩的「抽離」而黎漢傑順便追問的時候,我真的不懂得回應了。其實,我中學的時候開始寫詩, 詩對我來說就是「日記」,幸好有詩,我在那些不開心的日子有詩助我渡過。但,我有次發現,我的詩太介入,感覺寫出來的作品太情緒化,而自己彷彿「愈訴愈苦」。所以覺得自己應該想辦法讓自己的詩冷靜下來,漸漸就變成這個樣子。而我也彷彿因此「健康」起來。
那麼,我有沒有什麼「介入」的詩呢?當然是有的。我就知道自己心情激動的時候,能量足夠讓我寫出很好的作品。如果在這本書中,在最激動的時候寫的作品,應數集中最後一首詩《始》。你們可能看得出那首詩中的情緒,和其他詩很不同。也因為如此,我放下這首詩,直到真的可以放得下了,才再拿出來完成這作品。如果要選擇,我覺得抽離一點,才不會當局者迷。
胡老師之後對我說,人家是在戲劇中,我在導演身邊看演出。我很喜歡這個形容。第二本書的序,胡老師說我就像導演,但這導演往往喜歡在電影上演中途,打著領帶跳出來做解說,現在我起碼懂得安靜地在旁邊坐著,戲劇中任何東西都不會壞我心情。
在尖沙咀商務找到自己的書,這張照片,實在值得我記住。
如果要購買我的《尋找最舒適的坐姿》,各位可去三聯、中華、商務及序言書室找。如果網上的話,可以在這裡買。
poetyip | 02 八月, 2014 12:40
一不離二,二不離三,下面是詩友在Facebook上的評論,也貼在這裡作個紀錄。FB雖然大,但難保他不會倒……
poetyip | 02 八月, 2014 12:27
英傑註:鍾國強先生替我寫的序,已經在他自己的BLOG,和主場新聞發表過,但因為主場新聞消失的關係,看上去我弄多一個備份也很合理。如果要看原文,可去鍾國強先生的BLOG。
椅子的時間,時間的美學―─讀葉英傑《尋找最舒適的坐姿》/鍾國強
1
最初留意葉英傑的詩,是在多年前出任青年文學獎詩組評判之時。那時葉英傑寫的詩,文字詰屈聱牙,意象繁富而多斷裂跳躍,顯然跟後來漸次形成的樸實風格全不相同。
時間之變,可以如此。如今葉英傑的詩,文字早已變得平易近人,而且少用意象,多用賦體,至於詩的旨趣,人的情味,則往往藏於類近白描的字裡行間。顯然,葉英傑的詩已變得更有自信,不急於逞才,不急於顯露,並深諳在平凡的日常生活細節中也可琢磨出不一樣的詩意,讓詩的內蘊慢慢呈現。可以說,這十多年來葉英傑的詩歌美學,已經歷了不小的變化。
他這種詩風,當然一直有人疵議,「散文化」固是其一。他在好一些近乎喃喃自語的獨白體中,確乎流於蕪蔓、拖沓、外露,但這只能歸因於一時經營或判斷上的失誤,並非這種以敘說為主的賦體詩歌的原罪。而在葉英傑不斷的耕耘下,或更準確的說,在他「耐煩」(套用沈從文語)的堅持下,這些年來,我們陸續讀到他一些讓人眼前一亮的詩作,例如為他贏得中文文學創作獎亞軍的〈散步〉,例如〈時間〉。我還清楚記得他的〈時間〉發表在《秋螢》復刊號第十二期的時候,不少詩友都讚賞有加,說葉英傑又寫了一首好詩。這詩對葉英傑的意義,今天回頭審視,我以為不止於他寫出了一首好詩,還在於他通過此詩,昭示了一種得來不易之體悟,一種對詩、對詩所關涉的「時間」的體悟:
〈時間〉
―─看達利畫作Persistence of Memory有感
我的時間軟軟的搭在椅背上
它身上的雕飾,逐一剝落
當它慢慢從椅背上滑下來
其他人的時間,已經從一棵樹
跳到另一棵樹。
他們的時間
是銀球
在的士高天花閃爍的時間
是咖啡廳裡
咖啡匙攪動咖啡的時間
他們的時間
是孩子
在遊樂場玩團團轉的時間
他們盪鞦韆,他們玩跳飛機
腳
在空中畫著弧線。
我的時間
終於完全滑下
掉到椅上
成為椅墊
椅墊中央微微凹陷。
我的時間成為椅子的時間。
這首詩比較了兩種「時間」:「他們的時間」是急促的,跳躍的,閃亮的,熱鬧的,充滿動感的,不安於一處的;「我的時間」則是緩慢的,接近靜止的,去除雕飾的,固守一處的。「他們的時間」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我的時間」則由「椅背」緩緩滑到「椅上」,成為「椅墊」,始終在一張不動的椅子上。這裡「樹」與「椅子」的對舉實有深意:在樹間跳躍固是亮眼的、歷歷可見的時間移遷的表徵,「樹」也有發展開去、生機盎然、充滿更多可能性的意味;而「椅子」作為一件來自樹木的製成品,看似已沒有變化、發展的空間,僵固、靜止、受局限似乎是它的命運,但只要仔細觀察,還是可以發現「時間」留下來的印痕―─「椅墊中央微微凹陷」,那是「人」通過「時間」留下來的痕跡,因此,「我的時間」雖然表面上沒有人(相對於「他們的時間」裡充斥著在進行中的人的活動),但「人」卻是以這種凹陷的「空」而一直被指涉著。
這詩的耐讀、可貴處,就是它也可以讓我們讀成一種有關「詩法」的啟示。可以說,它有若王良和的〈尚未誕生〉,也是一首「關於詩」的詩。相對於一些意象跳躍大、文字密度高、能輻射更多歧義與無限可能性的詩作,葉英傑這詩不啻暗示了詩的另一種可能:有一種詩看似平淡、板滯、沒有太大變化、節奏異常緩慢、敘述傾向線性並看來缺乏適當的剪裁、極其不像一般人眼中的「詩」的模樣……但只要你肯細讀,讓文字緩緩帶引,進入,感受其中暗藏的意涵,你會發現,這些文字也可以是詩,而且是不一樣的詩。
這讓我立時想起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美學。不喜歡他的電影的人,會經常詬病其劇情平淡,節奏緩慢,而且鏡頭恆常固定,極少移動,總是保持在離地三呎的高度,以頗受局限的視域來展現單薄的、缺乏戲劇性的情節發展。然而,正如唐納德•里奇(Donald Richie)在《小津》[1]一書中所言,小津採用的是一種「靜觀的視角」,「適於聆聽和注視」,「類似俳句大師靜坐觀察世界,經由極簡的行為而觸及事物的本質」。這種靜觀,重間接呈現,以一種極其克制的形式來經營,務求以小見大、以少見多的方式,不是跟詩十分相似嗎?難怪里奇將小津的電影手法和詩拉上關係:
「小津的手法,像所有詩人的手法一樣,出自間接。他並不直接挑起情感,只是以不經意的態度捕捉住它。準確地說,他限制他的視角,為的是看到更多;他限定他的世界,為的是超越這些限定。他的電影是形式化的,而他的形式是詩的形式,他在一種有條不紊的環境裡創作,這種創作打破慣習和常規,回歸到每一句話、每一幅影像原始的鮮活的迫切。」
關於「間接」,《小津》一書的第四章「剪接」中還有一段十分有意思的話,大意是其他導演都極其重視「剪接」,並依賴「剪接」來為拍下的膠片「創造」生命,但小津卻認為「剪接」最不重要,因為「剪接」是一種「詮釋」,摻有「主觀」成份,而小津卻不想「詮釋」,他只想「呈現」。
以之作為詩法的參考,太多的剪接,不就是那些喜好句行濃縮,意象跳躍,並在各處「巧佈」許多「機關」去誘使讀者「詮釋」的詩嗎?相對於這種詩,不是可以有像小津的電影那樣,放開詮釋,「只想呈現」的詩嗎?而這種「呈現」,也往往和所謂「節奏緩慢」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小津的電影之所以節奏緩慢,乃是希望我們有足夠的時間被「引入」,同步參予其中,因此,電影「節奏的緩慢,恰使我們感受更多」。而最特別的地方,還有小津的鏡頭,「記錄的不僅是情感最高潮那一刻(無論如何,這不常見),而是先於或緊接這些高潮的時刻和指示,通過這種情感上的小小的蕩漾,而體會到這種感情的可信性」。因此,小津的電影總是不肯放過那些有助於呈現這種「可信性」的具體細節,若落在其他導演手上,相信這些細節一是根本沒有拍下,一是在剪接階段時給狠狠剪掉。移之於詩,相信也會有人認為那些細節無助於詩力,為贅詞蕪句,而詩行理應止於最高潮、最關鍵的一刻。
可幸葉英傑在詩路中尋尋覓覓了許多年,寫了逾千首詩,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時間」和「步伐」,而且越走越有自信。他這本最新結集《尋找最舒適的坐姿》,在其中最出色的詩篇中,就充份證實了這點。
2
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常常環繞家庭和兩代關係,無獨有偶,葉英傑這本最新的詩集亦然,集中四卷命名均有「家」字,由自己的「家」到「家外」,空間雖有所開拓,但對其中的流徙、變遷和潛伏其中的暗湧卻彷彿有一無形之線相連,而無論家室內外,都有一種在時間之流中尋覓身之所寄、心之所安的冀盼。
例如在卷一「家」中我一讀已十分喜愛的〈晾衣〉,便以曬衣的過程來暗示一種「家」的安慰。這詩開首一如葉英傑的很多詩一樣,十分「散文化」,描述母親用衣裳竹曬衣的過程,幾近鉅細無遺,但這樣做的用意,一如之前說過的,是讓我們產生一種有若跟詩裡的時間(詩行的步伐)同步的感受,而時間,在這詩是十分重要的元素,因為時間的延拓,我們可以更加想像得到「衣裳」在外長期曝曬的情況,這也讓我們聯想到「衣裳」在詩中的另一重要作用:它們不就是長時間在外工作的「家人」的隱喻嗎?於是到了詩的最後兩節,一切便有若長時間苦熬後的豁然一刻,「散了架」的,回到「家」裡,都得到一種「撫平」的安慰:
到了應該把衣衫收回來的時候
衣衫一整天在外面煎熬
都散架了
媽媽把他們撫平,再摺疊好。
這詩葉英傑寫得甚具耐性,尤其是中段,加插了在窗前危走的花貓,樓下似發出警告的狗吠,以及照臨床上的陽光的變化,令「時間」在詩中呈現更多面相,而更重要的,是這兩節顯然以「暗場」手法,寫了「不在場」的在外面曬著的「衣裳」。
〈晾衣〉是借物喻人,同卷的的〈父親〉、〈表姐廣州的舊居〉、〈三舅〉等詩,則直接述寫自己的親人。〈父親〉一詩頗特別,一氣直下全不分節的詩行,佈滿了有關父親的記憶,但這些記憶,都用上「不能確定」、「無法確定」、「認不出」、「不像」等字眼來描述,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時間」中遺下了,忘失了。而這詩雖直接寫人,但物件在詩中仍充份發揮「物證」的作用,只是這些物件,不是給「我」不能確定的記憶,就是根本「不在場」―─說是存有過,或理應存有過,但眼下卻不在,例如母親說過初次跟父親約會時他所穿的「鮮紅色襯衣」,「我沒有在他那裡找到」;更佳的例子是「照片」,「那一天/照相機內膠卷沒有放好/所有照片/都沒有照出來。」沒有物證,曾經存在的,或疑是曾經存在的,都彷彿寄存在一個懸置的時空裡,等待領受,或漸次消亡。此詩到最後,在「父親死的那一天」,「我」在病床前「看著他」,「就像/才第一次/看著他」,將「忘失」推到至極,又在「死亡」之時言及「初始」,可謂觸及至哀至痛之處,但卻以一種極其抑制、內歛的文字表現出來。
〈表姐廣州的舊居〉一詩亦借助了物件。其一是表姐兒時玩的洋娃娃,那時給外公抛上屋頂,但現在已「不再需要」了。而在時間中變遷的除了人事,還有四周的環境:
當我想起,我就在露台
嘗試著,踮起腳尖,抬高頭
看那裡是否真的有表姐的洋娃娃
多年來,在屋頂那裡一直呆著
看四周大廈的陰影
不斷改變打下的形狀。
另一物證是照片,那是「我」小時候跟表姐在越秀公園裡拍的。時間淘洗一切,人事和景物都變了許多,但「我」顯然想在時間中凝定那種記憶。那在平淡敘事中突然散發出一種異采的結句:「我們在那裡站了很多年」,不無一種在時間裡明知是空托的回到過去的寄盼,而這詩開首時的「暗示」卻是:於「我」是有心,於他人或「不再需要」了。
空間變遷,亦見證了家的流離。〈三舅〉述寫了因住處遷移而出現的三種場景,前兩者三舅均睡在雙層床上層,後者則變了(他失業,舊房子也面臨清拆,環境將更進一步改變),床不再是雙層床,晚上「我」和三舅睡在那張雙人床上時,看見「上面的天花板/暗了下來/原來/天花板這麼遠,觸摸不到。」詩結得十分含蓄:因不再是雙層床,自然跟天花板的距離遠了,但這明明該是三舅的感受,卻在不知不覺間轉移至「我」身上―─然則那種「距離」,也該是「我」念茲在茲的今昔時間的距離了。
由自己的家出發,葉英傑也將感知觸覺外延至別人的家,以及我們生於斯、長於斯的家。如卷二「「家外I」的〈隔鄰的貓〉一詩,表面上寫得很淡,很零碎,都是關於隔鄰的貓的觀察,好像沒有什麼要告訴我們,但讀畢全詩後會突然轉念:好像有什麼在場景中缺席了?人!隔鄰一直不見人的動靜,只有貓。貓的敏感、對旁人的驚懼和好奇,更加突顯了主人的恆常不在,亦由此暗示了一種漸次疏離的家以至鄰里關係。
〈大埔吉之島的最後時光〉則更進一步觸及社區的現狀和變化:「白色圍板」豎起了,「我嘗試辨認/貨品原來的位置」,「有些原來一直都在的東西/不在他們原來的位置」,這些詩句,在在暗示了一種無可逆轉的變遷。而這詩的難得之處,是一直保持一種抑制的冷靜,到最後,甚至以「歡笑」來收結:
那角落最初在另一邊
比較開揚的空間
現在被移到這裡;
孩子們仍然拉動
陀螺發射器上的拉繩
看陀螺飛起、運行、迴旋
家長在孩子身後歡呼
店員一起忘形地笑。
這裡,大人小孩都對身處其中的變遷渾然不覺。你可說這是用了「反諷」手法,但我寧採王夫之在《薑齋詩話》中的說法―─「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陀螺飛轉也是讓人深思的隱喻,舊去新來,迴轉不息(我們該歡呼還是哀嘆呢?),這也讓我留意到開首一度以為是閒句的「(貨車)準備離開,或是剛剛到來」。
面對時間之變,空間之變,我們可以如何自處呢?這是葉英傑在這本詩集裡不斷尋索、反覆自問而看來永無答案的問題。卷三「家外II」將場景移到外地,但那種陷於夾縫中的「不確定性」,還是貫徹始終。其中我以為〈2007年.5月.仙台〉一詩,最能代表這種時空的懸置狀態,以及由此而來的無所安頓的心境:
友人都安心地睡了
一直看著他們
我無法像他們一樣陷入那空間。
旅程中,其中一友人用攝錄機
記下一切。我有時會拍照,更多的時候
我袖手旁觀。有一次,有友人拍下了
我還沒有按快門的瞬間
我的手指永遠沒有按下
「我」那個凝定的沒有按下快門的瞬間,不就是永恆懸置的最佳隱喻嗎?而「我」也在旅程中一直「沒有把時間調校到日本時間/每次我看時間的時候/我都努力讓自己相信/我能夠無視時間的跳躍」,則無疑在時空的懸置上再加上一重錯置(正如在過海關時雙方皆以自己的第二語言尋索「我存在於這裡的理由」),而「我」也甘於留連在這種錯置中,「睡了,但願不會過早醒來」。
變遷的除了時空,當然還有人情。幾年才見一次的舊友聚會,自然最能突顯這種在改變了的時空和漸次疏離的人情中不知如何自處的位置。收於卷四「尋找家」中的〈聚會(2010)〉,可說是葉英傑在這詩集中寫得最為不動聲色的詩,在他無微不至的靜觀下,浮世人間原來已在悄悄改變。例如那家多年前來過的咖啡廳,「裝潢依舊」,但原來「已經更改了名字」;房間外的大電視機「仍在」,但播放的籃球賽,「比分已經轉換了很多次」,而「我們都錯過了」;至於當舊友帶來的孩子打翻了飲品,店員抹去水跡時,葉英傑寫道:「一切又回復到/沒有事情發生的時候」,這當然是一種反諷的暗示手法,正如詩題本身也是一種反諷,說是「聚」,詩裡寫的卻是眾人的「分」―─他們都各自做著自己的事(如把玩相機和手提電話),即使呼喊其名字,也未必理睬。此情此景,人可以如何自處呢?葉英傑未能給出答案,只能言及一種努力的嘗試:
這一個黃昏,我們一如以往聚在一起
替某一友人慶祝生日。
這一次是我的。
就像之前數次一樣
每次在這房間,我們都努力試著
想找到最舒適的坐姿。
這裡,也還是在人群中尋找一種安頓。「最舒適的坐姿」當然不是指說身體,而是心境。這是葉英傑在各種變體的走向「家」(或準確的說:重新回「家」)的路上一直磕磕碰碰的永恆追尋。就像在〈單身者晚宴〉一詩中的「雨傘」一樣,想掛在椅背,但現實是「圓圓的椅背」無法讓它掛住,唯有讓侍者取去。葉英傑清楚知道,很多事物,諸如一些逝去的、無法證實是否仍然存在的、看來只對個人有意義的瑣微事物,在這個目的是讓人「接近」的「單身者晚宴」中,都是無法「向剛來的女孩說出」的,於是大家在談話中「掠過」了許多部份,在昏暗的環境中「看不到」的(比如破損的眉頭),便當是不存在了。而「人」的自身,也彷若「無法進入的空間」。這詩一如葉英傑其他作品一様,並無什麼戲劇性的高潮,只是在結尾處做了一個小小的呼應―─「雨傘」又再出現,這次侍者遞來所有雨傘讓他們辨認。「辨認」呼應著將來的「記起」,但一如葉英傑不少詩作的共同主題,許多事物永在無可如何的懸置狀態中,無人可以「確定」:
外面雨已經停了。天氣
很好。地面已經乾透
沒有人可以確定,雨水
有否曾經降下。
3
葉英傑收在這本集子裡的詩作不多,或許是他嚴加選擇的緣故。這些詩作,都呈現出他近年一以貫之的獨特個人風格:耐得住性子,以克制的手法敘事,去除不必要的修飾和技巧(將技巧隱藏其實最講究技巧,正如讓要說的話隱藏在字裡行間其實是最難),以具體而微的細節呈現,讓讀者容有更多投入、想像和共鳴的空間……這其實並不易為,也最考驗一個詩人的自信和功力。葉英傑這些年來寫詩,確是一步一步緩緩地、按著自己的步代走過來。容或間有失閃的地方,太露或太隱的處理,不盡如人意的贅句和蛇足,但都無改他孜孜尋求、並日漸趨向成熟的個人風格。
有些人或會繼續詬病這種風格以及那些看似不變的主題,有些人或會認為一個詩人應多所變化,多所創新,換言之,不應只滿足於眼前小小的成果,而應勇於嘗試其他寫法,或開拓更多不同的、更宏闊的視野……這些,乍聽冠冕堂皇,一個有野心、有抱負的詩人,「理應」有如此之概,但這裡要說的是,誰說一種風格沒有繼續深化、在同中反覆求變的空間呢?何況一個詩人的氣質和能力,總有局限(此說絕非貶義),按自己心性所向,專一地、盡心地把自己最擅長的東西做好,應該要花一生的時間吧。
正如小津所說:「除了做豆腐,我什麼都不做,因為我是個只賣豆腐的人。」
2014年2月28日
poetyip | 02 八月, 2014 12:21
英傑註:此文是周漢輝的評論,已刊登在主場新聞,但各位都知道主場新聞已消失了,經波仔同意,加上我的網站暫時不會執粒,所以就將他那一篇評論貼出來,好留一個紀錄。
家內家外的流動寫真——淺介葉英傑詩集《尋找最舒適的坐姿》
周漢輝(波希米亞)
從完整的家庭成長,完成大學學業,進入職場,有時為工作出差,有時旅行遊玩,然後想有自己的家庭。現代城市的匆促人生,大多數人會藉拍照去記認,葉英傑也不例外;但他還為此寫詩,還一再結集成書。《尋找最舒適的坐姿》已是第四本了。
英傑把詩作劃分成四卷,說的幾乎就是本文起首所提及的尋常人生體驗,用上的是多番尋索、試練後認定最適合表達自己的樸素文字(多年前他偏好讓意象之間撞擊,跳出現實去曲折抒情言理)。記得前輩也斯冷靜低調的詩風曾被非議為「攝影詩」,而那些年後在英傑手上,詩名正言順和攝影呼應,展現一幅幅家內家外的流動寫真。
是的,家乃為詩集的核心,由是收入卷一「家」的詩,情感細緻而且飽滿,構成最動人、耐讀的部分。詩人寫及表姐、三舅、外婆、外公,當然還有至親的父母與妹子。其中〈廣州表姐的舊居〉是得獎作品,從外公把表姐的洋娃娃抛上屋頂這件軼聞入手,想像它一直待在那兒,能聽見能感知屋子裏外公一家的變遷,後寫詩人自己每年都會回來過年的活動,如是者突顯流逝的時光。視點的流暢轉換下,詩的尾段聚焦一幀舊照:「是我小時候,和表姐/在越秀公園裏某一座小橋的樓梯級拍的/我們都站著,表姐站在上一級/我在下一級,她搭著我的肩,站著/我們在那裏站了很多年。」時間與成長在現實中的不可逆返,一下子於詩中堅固成永恆,當中還隱含親人間的關愛。而別忘記詩題所說的是「舊居」,這一切發生的空間只是一處舊居,由此背景更與舊照成一可堪細味的對比。
至於不避傷逝的〈外婆〉及〈父親〉,也許詩人感受太深,抒發起來更需沉定的距離。前詩裏外婆只蛻化成「低沉的呼喚,帶著稍微高揚的尾韻」,同樣在表姐家中,同樣是詩人回來過年,理智上「但我很清楚,外婆/已經死了,房子裏/再也不能找到外婆的氣息。」,然而情感尚要好些歲月才消化得了,到此時日再來度歲,詩人竟可自外公蹣跚的步履看出「那蹣跚的步履/肯定來自外婆」,甚至自外公的呼喚發現「噢,外婆回來了,或許,她從來沒有離開/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把外婆從外公裏釋放出來/或許,她從來都在我們裏面」,這樣已接近一種領悟了。詩末進一步延伸向可能的未來,「我重覆又重覆地,向房間外走來走去的兒子孫子呼喚」,死亡與繁衍還得繼續傳承下去;後詩面對父親之逝,詩人寫下一個個他所記得的父親,由靈堂上、全家福裏、兒時假日,甚至母親的口述,卻弔詭地一一以否定的口吻來形容:「不像」、「不能確定」、「沒有照出來」、「沒有找到」,這樣看來,父親又彷彿缺席,當然「缺席」指向死亡,遺留下來的只有相處中的回憶。直至「父親死的那一天」,詩人趕赴醫院見他最後一面,「我看著他/就像/才第一次/看著他」,在永別的時刻卻如初見,貫連時空死生的恍然,震撼猶及結句之後。
卷二「家外」和卷三「家外II」中,鏡頭轉向詩人遊走城市內所見所遇,有時是因工作關係,有時只是消閑。而城市並不限於香港,隨著出差及外遊的行程,可以是北京、台南、京都、廣州。共通的是,詩人安守觀察/攝影者的本分,心態上跟眼前物事保持適切的距離,呈現的畫面清晰且不時閃現精微的細節:「他們總拉起落地窗簾/只留下一道裂縫/一小角的電視機內有影像晃動/飯桌的圓弧,有時能看見/有時看不見」(〈和宜合道〉)、「那些手袋,被人們抓起/翻來覆去,丟到另一角落;/衣衫圍在一起,手拉手/在貨攤上躺著/有些原來一直都在的東西/不在他們原來的位置」(〈大埔吉之島的最後時光〉)、「更舊的,明清時期的城堡/只剩下城牆;/它把打理過的老榕樹套上/繫好/在遊人面前站定」(〈安平古堡〉),不過最迷人的信是來自〈二○○七年.五月.仙台〉的「我有時會拍照,更多的時候/我袖手旁觀。有一次,有友人拍下了/我還沒有按快門的瞬間/我的手指永遠沒有按下」。
卷四「尋找家」作為詩集壓卷的部分,包含一組「婚姻進行曲」,記述詩人參與妹妹婚事前的準備工夫,一如前兩卷具有捕捉意義時刻的目光;同時收載了〈聚會(二○一○)〉及〈單身者晚宴〉兩首水平突出的詩,關於〈聚〉詩,前輩作家葉輝已作精闢的評論,指出詩中寫出一段不是很快樂,也不是不快樂的時光,並收於詩集正文之後;〈單〉詩則是一首技巧相當熟練的作品,詩一開始已提到給餐廳侍者取去的傘子,「不知道,聚會完結,離開餐廳時/我能否記起傘子」,那麼,沒有意外地,傘子在詩末再出現,但神來之筆是取回傘子後,「外面雨已經停了。天氣/很好。地面已經乾透/沒有人可以確定,雨水/有否曾經降下」,一切彷彿從沒發生,正正呼應了詩人對這場單身者晚宴的感受,到底餐桌上的光陰如何度過?詩人說餐廳窗外「是銅鑼灣的街道,小時候/仍舊住在銅鑼灣時,天天經過的路」,還憶起那時的文具店、茶餐廳和狗,繼而是「有一次我跌倒,眉頭破了/破損的地方眉毛再沒有長出來」,眉毛間的傷痕象徵著生命中的深刻處,屬於個人潛隱的記憶,但在晚宴上顯然無法以此交流,「我掠過了眉毛。我掠過更多/其他的部份」,席間與女生的談話,只能在牆上的電視及電視中的煮食節目之間往還,飯後只是儀式一樣的「是時候結帳/交換聯絡電話/離開」。
回到本文較前的段落裏,提起也斯,其詩作當中有一首〈盆栽〉,可說是借室內盆栽與室外的自然變化,暗寫個人如何與群體共處、人際關係間的種種傷害與妥協,「當你懷疑/你在陳舊的綠色空框前/失去它的蹤跡/當你相信,你見它生長」,雖然一再遇上挫折,也斯始終選擇相信,選擇繼續迎上溝通的機會,「當你懷疑,你見它停在塵埃裏/等你相信,又見它從傷口/怯怯地伸出手來」;英傑也有名為〈盆栽〉的詩,關切的是在城市化的壓縮空間下,保存一隅卑微的自我領域,由處置別人送贈的盆栽以小見大的道出。「那是一盆玉蓮,花盆不大,比掌心小一點」,即便如此細小,也難以在家中找到位置擺放。詩人以舊居中的一盆仙人掌作對照,「那仙人掌,起初小小的,逐漸/撐滿整個花盆」,彼時家居內尚有冷氣機頂和書架上的空間,可以容納仙人掌。然而目下居所沒有「可打開的冷氣機頂窗,甚至窗台/也是小小的,什麼都擺放不了/書桌旁的書架,都擺滿書本,塵埃滿佈」,詩人唯有做出詩首行已說出的決定:「你送我一盆盆栽,我終於轉送了別人」。可詩還沒有完,寫下去詩人某天買來再細小得多的仿真盆栽,「盆栽只比我拇指頭大丁點兒」,終於得以收容它,鏡頭凝止在書桌前,「讓它和其他小擺設擠在一起」,原來這角落早已放滿其他小擺設,儼然是一小片節節退守的陣地。沒有誇誇其詞要抗衡現實,只默默設法為自己保留自主的空間,即使愈趨窄小,不就是在此超科技浮世間,堅持作詩,堅持文學的理由嗎?
也斯生前選擇相信,現在英傑亦然。
poetyip | 27 七月, 2014 15:04
我第4本詩集出版了!這是一本詩+攝影集。這本書是有主題的,主題是「家」。以往出的詩集,很多朋友都習慣地問詩集的主題是什麼。殊不知詩集和小說不同,書中如果有50首詩,那分分鐘有50個主題……之前都要費一番唇舌解釋。所以,很高興這一次可以答得這麼直接。
出了第4本書,這是我第一本可以在商務見到的。小時候住銅鑼灣,基本上銅鑼灣商務的詩集都是我買的。初寫詩的時候,很期望終有一天會在期中找到自己的作品。很高興這一次石磬出版社的幫忙,這一次有正式的發行,使我的希望變成事實。
這一次詩集會在三聯、商務、中華及序言等有售。另,8月10日在序言書室(西洋菜南街68號7字樓)有我的新書發佈會。希望見到各位。
想找到最最舒適的坐姿——《尋找最舒適的坐姿》自序(葉英傑/銅鑰)
當我構思這一篇序的時候,我最頭痛的是我應該用什麼身份寫呢?用寫詩時的身份來寫,還是非寫詩時(這一次,是攝影)的身份寫呢?最後,我決定同時用兩個身份寫這一篇序。
其實,之前出版第三本書《背景音樂》時,我已經在構思這本書。《背景音樂》有幾首詩我太喜歡了,我甚至覺得應該要圍繞那幾首詩發展另一本書出來。現在這本書出來了,這一次真的是「高度整合」,整本書都環繞一個概念,就是我一向以來尋找的東西,也許是很多人窮一生之力,希望找到的東西。有些人很輕易就有,有些人仍在找,或已有了但有缺憾。
當我不方便寫詩的時候,我唯有拍攝。
大多數時候我都是在家裡寫詩。在街上遇到觸動的事,很多時我只能在心中記下,然後期望當我有機會坐在電腦旁的時候(唔,現在開始變成是,有機會把Ipad Mini拿出來時),那種激情仍未散去。有一次下班,乘巴士回家,巴士在城門隧道因交通擠塞停下來了,看到對面行車線停下來的車閃著的車尾燈,和在巴士玻璃上反光的,前座乘客的背影,我禁不住就用電話拍了一張照片。之後隔了一陣子,完成了《和宜合道》這一首詩。這一次拍攝的動作,彷彿拉開了我裡面另一道門,我忽然很留意四周有什麼可以拍下來,然後可以成詩的……再來是卷一的那一對龍舟……如果那些照片沒機會和我的詩拼在一起的話,實在太可惜了。所以我興起了出版這本詩+照片的作品集的念頭。這次可以算是將兩個我合二為一。一個是躲在文字後的我,一個是在對象前掩掩映映,希望不會被攝影對象發現然後被追打的我……
詩處理過去或現在,而攝影,永遠只能處理現在。
這詩集中第一張照片,應該是《2007年。5月。仙台》中拍的照片。那時候我還不是太著意「攝影」這一回事(那次我更著意的是演唱會),那次短短幾天的旅程,我只拍了數張照片,而那一張是我最喜歡的;幸好我拍了那一張照片。因為這樣到我出版這一本書,決定每首詩都要配上一張自己拍的照片時,這一首詩很順利就有相關照片配合。很慶幸有拍這一張照片,因為這照片是福島地震前拍的,不知道現在仙台回復了原狀沒有,就算回復了,再去拍的話味道已不一樣。
起碼這段旅程我有拍照。有些已經消失的人事,我又如何可以拍回來呢?例如逝去的父親、外公及外婆等,我可不能回到過去,找他們再拍一張新的照片。這時候我只有詩。
我喜歡拍別人的背。
都是因為仙台那一次偶然拍下的數個背脊,之後和任何人去旅行,我總喜歡找機會拍別人的背。拍背脊的好處是,你的對象不必對著鏡頭裝笑,他們只需要做回自己就是了,那些很怕上鏡的人也很悠然自得地在鏡頭後出現。背脊其實可以透露很多東西,是正面拍攝時永遠拍不來的東西。我常常幻想會有人偷偷地拍我的背,那個彎曲的,瘦瘦的背。有次央求妹妹拍了,總覺得那背脊太瘦了,但願它多長點肉,好讓它有力量背起要倚靠的人。
就像我對我的詩的期許。
2013年9月8日
poetyip | 04 七月, 2014 22:48
椅子的時間,時間的美學 ―─讀葉英傑《尋找最舒適的坐姿》(鍾國強)
《背景音樂》出版的時候,我沒有找前輩寫序,一來那時候想著那是一本「全集」,可能是最後一本書,而且只是小量印刷,看上去找人推介並不合適吧。二來,經過《電話下的自由》,胡燕青和葉輝同時指出我的詩集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不幸的是,他們說的都是正確的),找不找人寫序,實在是一個難題。
但我最後決定真的要找前輩寫一篇序,為的是想知道究竟自己這麼多年來寫的東西有沒有長進。最後我請了鍾國強先生。請的時候我戰戰兢兢,提醒自己,如果因為我的詩不好,而不願寫,也不要太難過。幸好鍾生應允了。這裡再一次感謝。
還記得到了應該「交貨」的一天,我整天留意著信箱。我對我的編輯說,感覺就像等會考放榜。這並不是說笑,感覺真的很像,而那次會考成績其實是失望的。而我知道這一篇序會替我的詩集定調。
感謝鍾生手下留情,這篇序讓我如釋負重。我其實對這一本詩集真的是比較滿意的。最近重看我前三本書,忽然明白到之前三本書,其實真的好的作品並不多,而這一次,我仍然感到很滿意,也希望,很多年後重看,仍然會感到滿意。
上面那條link是鍾國強先生提我寫的序,各位就稍移玉步去看吧!
P.S.鍾國強先生將他寫的序也投到《主場新聞》。看完上面的,再看多一次下面的吧……
poetyip | 29 六月, 2014 11:27
這是我的新書的封面。應該7月出版吧。這是一本我的詩+攝影集。
出第三本書《背景音樂》時,人們都問那封面是不是自己拍的。我不無遺憾地說不是。我用錢買的。他們說那個背影自己也拍得來呀……
當時跟本沒有想像得到會有自己替自己拍封面這回事。但事實是這真的發生了。這一次有數十張自己拍的照片可以選。選的照片,要比較可以見得人的,又要比較配合書名。因為要配合書名,所以選擇變得不多了。最後選了這一張照片做封面。這張照片是配合《始》的照片,拍的就是小孩。以拍攝技巧來說,這照片是有不足的,例如左上角的剷泥車斗就沒有避開。但,我這張是LOMO Effect的照片,拍LOMO其中一要求就是不要多想。而這一張是可一不可再的一刻。地點是廣州的雲台花園。時間是農曆年。那裡有很多花,我沒拍,反而拍了這小孩子想抓住前面花朵的一刻。這一刻是短暫的,因為之後他頭上的帽子掉下來,他父母又過來攔截小孩的手。我快拍幾張,只有這一張是最理想的。其實,人生總有缺憾,就像這照片上突兀的地方,人生就有一剎那「準備抓住自己想要的花」,但有人要攔住。我就是要記錄低這麼的一瞬間。
設計師設計了很好的封面,坦白說,封底的繪畫更精彩。想知道,就下月出版後自己買來看吧!
poetyip | 25 六月, 2014 21:47
家族紀歷(2) 葉英傑 詩號:1171
聽說,那些時候,在廣州的
姨姨和姨丈,穿上中山裝,在橋底筆直地站著
談戀愛;談的時候注意著,橋外,會不會有什麼異樣。
是媽媽說給我聽的吧。說的時候,媽媽
大抵正在閱讀,姨姨寄來的剪報
養生,食療或其他。
德語一直保守著他們
他們申請出國讀研究院,批了,之後回來,在大學裡有教職,有一家房子
送表姐出外讀德語,她回來後進德國領事館做事。
很多次在廣州過年,都看到他們堅持
飯前吃水果的習慣;餸菜都少鹽。做蛋糕的牛油
要從香港買,指定一款口味,那個牌子。
媽媽有陣子腰骨痛,姨姨勸說媽媽
到廣州來,她認識很好的老醫師,懂得推拿
他能夠摸到不對勁的倪端。
最近一次廣州過年,他們
沒有跟我們外出遊玩;「姨丈咳血了。過年前檢驗後回家。」
媽回港之後說。「過年後又回醫院檢查。」
就這樣,這一次他們就一直躲在房子裡
或許,他們想著躲開,外面
捉摸不定的天氣。
2014年5月8日至12日
poetyip | 01 六月, 2014 15:02
這首詩,以時間來說, 應該是我在7/8月出的詩集《尋找最舒適的坐姿》中最後收入的一首詩。應該算是詩集中一眾「家庭」詩中的「summary」。但同時,這首詩應該是下一本書(都是那一句,有下一本的話)的第一首。我打算以相同的詩題,續寫一批「家庭」詩。
這首《家族記歷》,其實是說一些對上一輩人影響很大的事,而他們並不知道這有多大的影響。其實想試寫六節詩,我甚至已完成了。但看上去不好,所以改寫成這個非六節詩的版本。
又,藝展局批了資助,這下子這本書我不必付那麼多吧。接下來就是書,然後,發佈會,但願有人來。
家族紀歷 葉英傑 詩號:1169b
這一次在廣州過年,一天午後,表姐
帶我們乘船過珠江,沿著街道走。她過去
光顧過的雪糕店仍在。媽媽
嚷著要吃榴槤雪糕,那一天,天氣很熱,熱得像夏季,三舅
說這一點不像新年;去年這個時候,我們一起玩紙牌
天氣冷得我們總縮成一團,興致都沒了。
吃過雪糕,我們繼續走,想找賣糖水的店子,發現很多都沒了
結業了。我們打北京路附近走,表姐
很想找到一家賣糖水的店子。我們一起
找著。從北京路走開去。家人一路上談論著,他們小時候
在廣州的經歷,他們來港前的生活。三舅
終於發現遠處的麥當勞。那裡原本是他逃學常去的大牌檔
那些時候,媽媽
愛做些什麼?上游泳課。橫過珠江。
然後呢?都沒了。所有人都下農村。大舅呢?
打籃球。三舅開始說著。大舅每次進球後,總拿起梳子梳頭。
表弟應該開始隨身帶把梳子了。表姐說。有沒有鏡子?
看著三舅模擬大舅梳頭的姿勢,我們一起
笑著。大舅來港後,他在工餘時學著去跳舞
我想像他努力地要跟上拍子,跳著,轉著
轉的時候頭髮都亂了
只有等舞曲完了才可以梳理。
三舅小時候愛做什麼?三舅
學手風琴。
再有多一點時間,三舅就可能是樂團成員了。
我們一起想像,三舅把弄手風琴的模樣。
手風琴的樂音,演變成表弟的鋼琴聲了,三舅
有一年與表弟長談,從我們牌局完結後開始談
直到安慰的言辭都沒了,總算固定著表弟的鏡子;
他之後找到伴奏的工作。可以了。
第二天早上,三舅
找到過去一些手風琴的MP3錄音
我們一起,聽著手風琴的樂聲
在我們的空氣間徘徊
我坐得比較遠
隱隱約約只聽到斷續的餘音。
2014年2月3日至5日。初四至初六,廣州回來後。
poetyip | 18 五月, 2014 15:35
詩,我是有寫的,但因為都在等發表,那我就譯詩吧。之前二月份譯了一首Dunya Mikhil的詩。之後在amazon看到她的新譯作準備出版了,上星期剛收到,所以就抽一首出來翻譯。我常常感到她的詩有一種「辛波絲卡」味,可能她們都是女詩人,也經歷過戰爭。但明顯地Dunya Mikhil的詩比較沉重,不像辛波絲卡有些詩有些「戲謔」的意味。原因可能是辛波絲卡一直住在波蘭,戰爭完了,但Dunya Mikhil住在伊拉克,戰爭一直沒完沒了,她甚至在出版了一本詩集之後被迫去國。對於她來說,可能是幸或不幸,但對讀者來說我們是幸運的,因為她去國我們才有機會讀到她的詩。
我為我只能在平淡的生活中寫詩,而不需要活在辛波絲卡或Dunya Mikhil的環境中寫詩感恩。
P.S.我的第四本詩集,距出版日期愈來愈近,很緊張。
第二個人生
Dunya Mikhil
銅鑰譯
這個人生之後
我們會需要第二個人生
去實踐我們
在第一人生中學習到的。
我們鑄成一個
又一個錯誤
然後需要第二個人生
去忘記。
我們無止境地哼唱
在我們等待離去之時:
為了整首歌
我們需要第二個人生。
我們走向戰爭
而且做出所有西門1說的事:
單為了愛
我們需要第二個人生。
我們需要時間
去服完我們的刑期
那麼我們能夠
在我們的第二個人生中自由生活。
我們學習新的語言
但需要第二個人生
去練習。
我們寫詩然後去世,
而我們需要第二個人生
去得知批評家的評語。
我們在所有地方
東奔西跑
然後需要在第二個人生
停下來拍照。
痛苦需要時間
我們需要第二個人生
去學習如何
沒有痛苦地生活。
註1: Simon,耶穌12門徙之一。
A Second Life
Dunya MikhIl
translated from the Arabic by Kareem James
After this life
we’ll need a second life
to apply what we learned
in the first.
We make one mistake
after another
and need a second life
to forget.
We hum endlessly
as we wait for the departed:
we need a second life
for the whole song.
We go to war
and do everything Simon says:
we need a second life
for love alone.
We need time
to serve out our prison terms
so we can live free
in our second life.
We learn a new language
but need a second life
to practice it.
We write poetry and pass away,
and need a second life
to know the critics’ opinions.
We rush around
all over the place
and need a second life
to stop and take pictures.
Suffering takes time:
we need a second life
to learn to live
without pain.
Dunya Mikhail, The Iraqi Nights, translated from the Arabic by Kareem James Abu-Zeid (New York, USA: New Directions Books), p43- 44.
poetyip | 21 四月, 2014 10:44
我書桌上的小擺設
銅鑰
那些小擺設,一向就在我書桌上,窗前。起初,他們只是三三兩兩,逐漸,到來的愈來愈多,最後發展成一個市集。他們隨意站著,隨意圍成圈子,只是,困擾他們的是塵埃,有時,是上面掉下來的,天花板的碎片。有天我終於替他們找來展覽館。我把他們一個個推進去,要他們擺好姿勢,站好。站好了沒有?我要蓋上蓋子了。我說不上,你們會比較喜歡,那種隨意地尋找自己想要的坐姿的生活,但經常有塵埃裊繞著,抑或,是那種,可以在明淨的房間中,靜靜在那裡望窗外的風景,沒有塵埃,但只能靜靜地坐在安排好的位置。
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你們同樣只能等待,等待一隻手到來。
poetyip | 07 四月, 2014 21:53
新工作,苦樂參半。苦的是沒有蜜月期,一進場就要全速前進。樂的是,第一次星期六日,不必常凝著店舖會打電話來。第一次,日間做推拿的時候(正經的),可以安心睡了(真的有一次推推下店舖打來,正是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
友人說我做了17年,應該會很掛著舊公司的人,甚至發夢見到他們。發夢當然是離譜的說法,但記掛是一定的。我也記掛之前數年每天早上一同乘巴士的人。我乘的是特別車,定時,所以等候的人都是固定的。很多時早上見到些美麗的女子(唔,妹妹也當是其中吧……),常常會感到這一天肯定會一切愜意。不知道這些等候巴士的人,要多久才會發現少了一個人,或者,這從來不會發生,因為我太普通了吧?
公司的同事,我最後一星期不斷拉著他們拍照。巴士站的「戰友」,很可惜,拍照並不適合。唯有在這裡祝你們安好。
P.S.貼圖是我在舊公司的桌子,失焦是特意弄成的。
P.S.2 幾乎忘掉了……其實我同時想貼詩。這首詩之前是貼過了,但這一首真的很適合在這裡再貼一次。
循
我只會感到寬慰。
每次巴士到來時
我都可以預計
我在裡面能夠佔據的位置;
唯一不確定的是上層。
踏著小小的梯級,向上彎
一排排座位
多少頭佔據著?去證實
再退回來,或留在下層
那些倒頭的座位?
只能拈起腳尖坐著
座位下面隔著滾動的車輪。
坐到哪,都要調校冷氣出風口
太熱,又調過來。
我們都坐著,有更多人
站著,不時交換兩腿
有些人向窗外張望
有些人低頭,努力抓住手機發出的光
有時我瞥見你手機上的臉書
你指尖在上面
劃過一張張臉
每次巴士轉彎,我們的身子
都彎向一邊;
我有時就坐在你後面
你頭上一條長長的白髮
我只能看著它掩掩映映。
最初乘巴士,害怕暈車
我正襟危坐,你在前面假寐
我看著你的頭有時歪向左邊,有時右邊
有時挨到身旁陌生人的肩頭,扎醒
又努力向反方向挨。
後來我習慣了,可以
比較從容地陷入自己的座位;
到總站後,路上
一直糾纏的路訊通
終於願意放開。
我跨出車廂,眼鏡鏡片
就被霞氣覆蓋,霞氣彷彿不願消散。
2012年9月9日至9月15日成,2014年3月16日四改
poetyip | 29 三月, 2014 21:24
3月底離職,這是我在這公司工作了的年期。
17年前入職,當時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裡17年。現在17年後,也沒有想到自己原來會離開。雖然這一段日子,我不斷替自己做「心理輔導」,但最後的日子來到,心情仍然很複雜。畢竟這不是看電視,你立定主意不看T台,拿遙控就是了。這些年每天都見的人,進入公司大門後轉左,轉左,轉左,轉右再轉左(還有公司仍在紅磡時,進門,簽名,出門,直行在左面第一道門進入)的習慣,不是一按鍵就可以抹去了。
書本這一頁看了17年,忽然決定要翻頁;書頁固定不變這麼多年,但願書紙不會因此變得脆弱一觸就撕開,但願我可以順利翻過這一頁。
poetyip | 23 二月, 2014 16:00
Dunya Mikhail的詩是我近來比較迷的。是的,她就是最近來過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的那一位。我沒有時間去聽那些朗誦會,唯有之後買那些小冊子來看。她的詩非常觸動我。她來自伊拉克,現居美國,因為背景,她的詩基本上無法揮開戰爭的包袱,甚至是一些情詩,基本上都帶有戰爭味。另一個原因,是翻譯她的詩的譯者用的英文比較好懂,我不必費幾個月都弄不懂那些詩……我在amazon買了她的二手詩集(見圖),最驚喜的是書中有她的簽名!雖然不是替我簽的,但就當作是替我簽的吧。
遺跡 Dunya Mikhail/銅鑰譯
我疑惑你會不會想
有多少戰慄在這些牆壁中間穿過?
你能不能夠
把恐懼帶來的戰慄
從轟炸
和接吻帶來的戰慄中間分辨出來?
在這角落與那角落中間,
我們躲過聲音,在相片中我們躲在哪?
我疑惑這些窗戶會否為你反映出
我們的一些等待,
在那門和窗之間
我們的到來和離開,
我們貪婪地聽著任何謠言或新聞?
我疑惑你會不會想
當我們仍然睡不著
有多少歌曲
在最高的房間被尖厲的唱著?
我疑惑你會不會想
當你在這些高高的門檻上跌跌撞撞
有什麼足跡曾經在這裡穿過?
你知不知道誰有回來
和誰沒有回來?
我疑惑你會不會想
你,會住在我們的房子,
我疑惑你會不會想,
有時候
什麼都沒所謂了。
Traces Dunya Mikhail
I wonder if you will guess
how many tremors passed between these walls?
Can you distinguish
between the tremors of fear
from the bombing
and the tremors of kisses?
Between a corner that hid us from the sounds,
and another, where we hid under the photographs?
I wonder if these windows will reflect for you
a few of our waitings,
our comings and goings
between the door and the wall,
our grasping at any rumors or news?
I wonder if you will guess
how many songs were raucously sung
in the topmost room
where wakefulness still remains?
I wonder if you will guess,
when you stumble on this high threshold,
what footsteps have passed here?
Do you know who returned
and who did not return?
I wonder if you will guess
you, who will live in our house,
I wonder if you will guess,
how sometimes
nothing matters.
poetyip | 03 二月, 2014 22:16
京都清水寺 葉英傑 詩號:1168
喝過這水,你的路就開了。
很多遊人都在喝;我在旁拍攝
他們喝這水時,神情的變化。
一面喝,一面小心地
不讓上面瀉下來的水濺到自己
我家人都沒喝,媽媽和大舅母
很快就決定沿著小徑繼續走
我告訴過他們下面應該有食店,有地方
可以坐下來,伸伸腿,可以在那裡
吃中飯。
走進清水寺開始
妹妹就嚷著要去
寺旁的地主神社
祈福,買戀愛符
我操弄相機
幾乎都錯過了
把硬幣掉進錢箱,鐺的一聲
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張開
只幾秒鐘的時間
食店旁邊還有路
伸入樹林深處
家人離開食店,都去解手時
我在路的入口處徘徊,有幾次
我抓起相機
拉長鏡頭,試著
向遠處對焦。
2013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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