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英傑/銅鑰詩世界

超現實、散步到電車——讀葉英傑的詩 作者:周漢輝

poetyip | 10 十月, 2015 22:00

2015年9月號這一期的《阡陌》,我是焦點作家,有我四首詩,還有波仔的介紹文章。這應該是第一次我有這樣的特輯。再次感謝波仔,和《阡陌》給我的機會。

〈超現實、散步到電車——讀葉英傑的詩〉 作者:周漢輝

1.

從完整的家庭成長,完成大學學業,進入職場,有時為工作出差,有時旅行遊玩,然後想有自己的家庭。現代城市的匆促人生,大多數人會藉拍照去記認,而葉英傑卻選擇為此寫詩,還一再結集成書。由第一本《只有名字的聖誕卡》、第二本《電話下的自由》、第三本《背景音樂》,一直到2014年出版的《尋找最舒適的坐姿》已是第四本了。四本詩集誠然組拼成一段成長無聲、轉折跌碰的歷程,不論取材與手法無不充滿冒險試探後,檢討改進的意味。

若順時去看英傑的起點,《只有名字的聖誕卡》由前輩詩人王良和所撰的序,讚歎於英傑詩中的豐沛想像力,如〈身體周圍的世界〉「其他的物象也用自己的方式/詮釋來自這個世界的壓逼感/而我 就用爆落的果實 穩住身下旋轉的陀螺」彷彿在世界與個人兩端,抓緊中間一個平衡的奇蹟。唯這種悅目的寫法,並沒有持續太久,就已給另一種截然相反偏重智性乃至說理的說風所取代,當中明顯可看出波蘭詩人辛波絲卡的影響,不論是從尋常物事提升至一番領悟哲思的嘗試,抑或語言上力圖清晰精準的訓練,在在可看出或多或少模仿的痕跡。

到了《電話下的自由》,英傑至今最為人熟知的〈散步〉一詩正是收於此書。評論家葉輝稱之為「用安靜的話語、近乎電影蒙太奇的敘事體,細緻而綿密地述說一段保持著若干距離、賸餘了若干猶豫的感情」。〈散步〉無疑為日後英傑詩中專注書寫日常人生,語言平易可解的風格生成,跨出了悄然大步。歷經《背景音樂》在敘事詩技藝上的多番磨練後, 另一前輩詩人胡燕青在為《尋找最舒適的坐姿》所寫的評文中,以電車之均速穩定來喻英傑的詩。這當然是相當適切的觀察,而且令一直留意英傑詩作的友人如我,登時回想那種散步似的節奏,只是相比〈散步〉,這個階段的英傑已掌握了遠為凝練的文字,詩行間去除冗贅與沙石,剩下一首首貌似輕省,實則力度集中的作品。

下面容我陪伴大家乘搭這輛詩的電車,徐緩遊觀四首此階段的詩。

2.

〈聚會(2010)〉恰如詩名,就是敘寫一次尋常得每天在城市各處都不難遇見的朋友聚會,但詩中隱含另一些曾經的聚會,因為回憶,大伙兒在同一空間相聚過,「上一次到這咖啡廳/已經是好幾年前」,重臨故地,為的是詩末段所點出「替某一友人慶祝生日。/這一次是我的。」原來是詩人自己的生日會,然而整首詩卻沒有多提及當中歡欣的過程,倒是像處於一段距離外,回看這次聚會,著力呈現更多打岔又同時暗中呼應這份距離感的細節——在第二段轉寫友人一歲的孩子,當「其他友人呼喊他的名字/很多時他都沒有理睬」,而且「他有他的玩意」,是一個雖然在場,仍會選擇不投入的孩子,會不會就如第三段中的詩人那樣,把目光從聚會的房間拉扯出去,留意「電視正播放錄影的籃球賽/比拼可能很激烈」,關注「球賽的比分,已經轉換了很多次/我們都錯過了。」?而即使有意外事件偶發「小孩把媽媽的飲品弄翻」,也似乎無法打破局面,所以「弄乾了。一切又回復到/沒有事情發生的時候」。唯事情始終是發生了,一如這個生日聚會「就像之前數次一樣/每次在這房間,我們都努力試著/想找到最舒適的坐姿」,說穿了,不止詩人,友人們都設法從群體中找一個容讓共處與自處之間,最不顧此失彼的位置。

跟所處空間的距離感,可說是英傑創作的命題,在不少詩中皆隱見或浮現,再看一首〈缺憾〉。詩首段平淡敘述詩人到台灣旅行坐捷運,平平無奇得像有點多餘,但當下一段導盲犬領主人走進車廂坐下,再下一段坐輪椅的、戴助聽器的、持盲人杖的,都相繼進來,便反過來證明首段之必要,在於導入一片日常景像,對照及後詩人發現自己誤進「這裡是他們的車廂」,心理上因這錯誤而不無歉意,表現在一個相當傳神的細節上「我把腿縮開,避過/在前面敲打的導盲扶手杖。」再一次,詩人與空間產生距離,不過今次距離更大更明顯,彷彿在不該在的地方,詩人的思考更為直接:「在這裡,我是有缺憾/我擁有太多。」

除此之外,英傑詩作的另一重要命題是家事。他有一組仍在寫作中的詩,定名為〈家族紀歷〉,分別從其家族裡不同的親人輪流擔任主角,而英傑自己倒成為一穿插其中,連繫過場的配角,讀來非常有趣,儼如一冊以詩書寫的家譜。以〈家族紀歷(5)〉為例,首先登場的是身處美國的四堂姐,從面書傳來英語訊息,因她看到詩人貼上面書的詩,向其要詩集。與前面論及的兩首詩頗有不同,〈家族紀歷〉褪去了那份自我孤立的距離感,換上親人間坦誠關切的溝通,也許是題材上觸動了詩人從肺腑掏出真實的聲音,正如即使遠在美國,仍可通過電腦網絡彼此聯絡。四表姐想用詩人的詩集教孩子中文,「他看過《三國演義》/我們的故事/英文版」像人在異邦,情感認同的根源還沒有拔離原地,而且設法傳承下去。然後敘述下去,才知四堂兄、大堂姐也移居到了美國,而詩人所熟悉的終究是遠親歸來的時刻,奔喪的場景,卻有馭重於輕的靈動畫面:「記得她想抓緊孩子/讓他/在靈堂前鞠躬;/他未懂事,閃身/就跑開。」

隨著敘事的鍛煉,英傑的詩藝得以漸進式突破,結果得心應手的家族主題,乃有〈家族紀歷(7)〉這首佳作。首三段帶出三位男長輩,又交代了各自的嗜好,最重要是為各人舖置與嗜好相關的物事——大舅旅遊時拍照、姨丈坐火車遊玩、二舅盯著家中的酒辦。原本三個各自獨立的時空,在詩人穿針引線下,神奇一樣編聯在一起,圓融自然。由酒辦折射出的影像,連結到火車車窗的景色,跳接到拍照的閃光,像把三個男人的生命疊印起來,甚具厚度。此詩無疑是英傑寫作上又一座里程碑,讓我期待他詩作蛻變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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