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英傑/銅鑰詩世界

在「償還」和「迎接」之間,存在時間的變異 —— 序葉英傑詩集《時差繁衍》 劉偉成2

poetyip | 01 十月, 2021 11:59

 (原文太長,分兩個BLOG來處理……上半部在此)

 在「償還」和「迎接」之間,存在時間的變異 —— 序葉英傑詩集《時差繁衍》 劉偉成

 

接着卷三《各種時光》的層次比較複雜,分別有三首單篇詩作和三組詩。開卷第一篇〈時差〉就是書名的另一個由來,本來應該是詩人甚為滿意之作,但此詩卻略嫌平淡,在整本詩集中不會給讀者帶來什麼驚喜。或許更值得談談的是《英法浮光》這組詩中的最後一首〈走上蒙馬特高地聖心堂〉,詩人在後記中花了頗大的篇幅記述寫這首詩的過程,甚至引錄此詩作封底簡介,但這詩跟〈時差〉一樣,沒有給我帶來很大的驚喜。詩人鍾情於此作,大概由於它標誌着平靜與波瀾的分野,說那是公幹的最後一天,還未跟女友分手,覺得可以結束公幹回家是件幸福的事。倒是這種幸福感,我深切體會得到,試過在美國愛荷華駐留整整四個月,從來沒有試過離家這麼久,十分惦掛香港,最後一天,我身在紐約,爭取時間去看大都會博物館,一邊看着精彩絕倫的展品,儘管各個時代各個地方的文化精萃,但心裏卻盡掛念着彈丸之地最家常的瑣屑,最後在博物館書店找到香港學者的英文著作,內心激動不已,很想以詩記下這份懷鄉之情,但我終沒有寫成,可能還需要時間沉澱那刻的衝擊,所以我讀完後記,便急不及待翻看這首詩。出奇的是,英傑這首詩沒有表現出在後記中所云的獨特意義,或許這種節約是英傑的風格。縱然如此,我喜歡後記中的這句:「我會珍惜這些『幸福』,努力讓這些『幸福』感到自己很幸福來到我身上。」或許這就是〈走〉最後一節所記的等待的意義,也是我重新沉澱意緒,將之化為作品的呼喚:「記着戴上那頂鮮紅色冷帽 / 找位置坐着,調節態度 / 長久等待也會感到温暖 / 離遠旁觀的也無法忽視。」看這組詩雖然沒有帶來很大的驚喜,但這卷的作品卻是詩人最多用上「陽光」的意象。陽光在詩中或是帶來「温暖」,讓人保持耐性,維繫和諧:「如果回收車不來,它們仍然可以 / 保持這種和諧;當中甚至有些 / 有餘裕向路經的人們展示 / 自己分配到的陽光的模樣。[1] [2] 」(〈回收〉)或是代表「帶來轉機的希望」:「夕光忽然又闖進來 / 飛機原來在穿越雲層,轉向 / 抓住某個時間點,這麼輕易。[3] [4] 」(〈黃昏〉);「邊緣好像有光不斷滲出來 / 我照舊翻閱旅遊書,編排行程 / 當中翻到的風景,永遠是那樣的好天氣。[5] [6] 」(〈天氣〉)整個卷三,之所以可視為〈渴望〉的「盤念」延續,乃在於這卷作品滿載「陽光」,讓人在「渴求不滿」中,慢慢學會「記取美滿時刻」,作為「等待轉機的希望」。

 

               

                卷四名為〈各種刻度〉,包括三組詩:〈萬物〉、〈萬事〉、〈節律〉,詩人通過自己注視的物、事和規律如何在世上留下痕跡,隱隱呼應自己心底裏一直叩問着事物「存在的理由」。事物,雖然並不完全等同於沙特所謂的「自在存在」(Being-in-itself),但屬於其延伸意義的範疇;至於「自為存在」(Being-for-itself),即思維意識的存在和活動——「自為」必須跟「自在」結合才能出現,這結合往往是通過否定「自在」達至,就是所謂「虛無化」(nullification),簡單來說就是通過否定其他「自在存在」,將其中一個獨立出來,並賦予意義。以詩集中的〈鐵路博物館〉為例,它是詩人抹去了其他事物,而在那一刻賦予它存在的意義,而它也構成了詩人存在的理由:「龐大的樹蔭,覆蓋從車窗望出去的風景 / 聽說,這種綠色會讓人感到舒適 / 枝條上綠色以外的是什麼,那抹堅持不掉下的小小的痕跡」這幾句如果單純看起來會是相當平白的記述,但我懷疑英傑這幾句是無意間記錄了「自為」正在跟「自在」化合的過程,就是綠色車廂跟樹蔭的匹配,令詩人感到「舒適」,這便促進了「自為」的意識活動的進行:「和她走進車廂 ,一起坐到其中一排座位 / 車廂頂部的風扇,轉動了很多年 / 終於可以停下來。[7] [8] 」為什麼風扇會因詩人和她走進車廂而停下?是否因為想跟她永遠擁有那份「舒適」而凝定了時空?類似的「意識活動」,在〈萬物〉多處都可見到,亦擴及這卷其他作品,例如〈交談2020)〉:

 

有時你與對象進入餐廳

已經想好所有故事

從應該開始的地方開始

知道某個地方

可以或不可以趨近

知道那裏

可以或不可以挖掘

 

有時趕上騷動

 

未來正在被組合

組合出來的

有時很重要

有時只能忘掉

 

在此詩中,詩人明顯地通過否定其他餐廳的「虛無化」篩選程序,而選擇了那一家跟「你」一起進入,而就是這選擇而摸塑了自己,甚至「未來」也會因此刻的選擇而改變,呼應了〈償還〉的「盤念」——不依靠形而上助力,努力模塑自我,對自己的未來負責,回饋社羣。〈償還〉所表現的是通過得與失、施與受的平衡所成就的平和。

 

 

4 第三層次:〈迎接〉的收攏

 

從上面的架構圖可見,全書的架構就像一個雙循環閉合電路圖,而〈迎接〉就像「開關按鈕」一樣,是整本詩集主題能流通循環成「周期」的關鍵,所以要讀通英傑這本詩集,便必須嘗試了解為什麼要將屬於卷一的〈迎接〉獨立置於全書的最末?這樣的結構編排究竟如何深化全書的主題?如上所述,〈償還〉所展示的是〈愛〉和〈渴望〉之間的平衡,那麼,〈迎接〉便是達至平衡後的平和心境該如何維持,並創造新猷——過程中少不免會起波瀾,那不就糟蹋了辛苦成就的平和心境?所以整首詩予人一種慵懶的感覺。詩記述清晨(大概是假日)睡在牀上,看到窗簾邊緣滲着白光,知道又是新的一天,聽見不知名的鳥的拍翼、鳴叫,彷彿來報告「外邊氣象」,其實亦是敦促詩人展翅飛揚的象徵:

 

某種我未見過的,等待我界定的鳥

告訴我外面正在醖釀的氣象

我考慮着要面向牆壁繼續睡,還是翻身望向窗外

彷彿有光從拉上的窗簾邊緣滲進來

 

告訴我外面正在醖釀的氣象

是時候了。聽到鳥兒開始鳴叫

彷彿有光從拉上的窗簾邊緣滲進來

聽到翅膀在窗台外拍動的聲音

 

詩人說那不知名的鳥兒「是小時候在舊居窗台外看見的鴿子」,這令我想起濟慈(John Keats)的〈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 中說窗外的夜鶯就是早夭妹妹露絲當年所見的那隻,因而稱其為「不朽之鳥」:

 

你並非生而為死,不朽之禽,

非饑荒的世代所能作踐;

今夕匆匆我聆聽的鳴聲

帝王和村夫古來早聽見:

或許相同的歌聲曾經

也傷了露絲的心,只因念家,

她在異國的麥田裏泣下;

        同樣的歌聲頻頻

迷住了魔窗,開向海上,

向驚波駭浪,在寂寞仙鄉。

 

寂寞啊!這字眼像一記鐘聲,

敲醒我回到自身的孤影!

別了!幻想其實騙不了人,

儘管她騙出了名,騙子妖精。

別了!別了!你的哀歌飄過

附近的牧場,飄過平溪,

飄上了山坡,終於埋沒

         在另一邊的谷地:

剛才是幻境,是半寤半寐?

那音樂已沉——我是醒是睡?[1]

 

本來聽見夜鶯的歌聲,甚至覺得牠是永恒的象徵,但濟慈還是感到寂寞,這跟〈償還〉中所表現的情懷有點相似,即使在佈道會上傳道人強調信者可得永生,但詩人最後還是選擇獨自面對自己內心的呼喚,跟外圍氣象不同,雖然難免寂寞,但這亦是鞏固主體性的掙扎。在〈迎接〉中雖然顯得提不起勁,不欲選擇,但如沙特所言「不選擇亦是選擇」,〈迎接〉中的慵倦和濟慈寫的「半寤半寐」都是這種矛盾狀態的呈現。這亦是〈迎接〉承接〈償還〉的「盤念」的拓展,它記述了詩人在平和的心境,不宜妄進的自我警惕。

 

5 文學獎現象的後續

 

      呼應英傑這本《時差繁衍》的結構,我也試着將「文學獎現象」像《存在的理由》那樣斷開分置頭尾,無他為的就是用以解說一下我是如何解讀書名的含意。其實文學獎的意義不在於個別參賽者的得與失,投稿人必須明白文學獎乃是大家一起構建的一個文藝審美標準,它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慢慢建立起來。即使不服賽果,可以扎實地提出識見,相互討論。討論需要胸襟,胸襟靠自己的尺度撐起,應該還有許多餘裕彰顯容人的氣度。這種氣度,不單參賽者要有,評審也須具備。近幾年我當本港文學獎的評審一定會就得獎作品寫詳細的評語,期望可幫忙在社會上構建成熟的審美標準和氣度。從一屆文學獎的結果公佈,到參賽詩人無論得獎與否的後續成長,到一個社會文學審美修養的養成,中間或多或少存在「時差」。在這個時差中,就好比英傑這本詩集的佈局,是〈償還〉到〈迎接〉之間的過渡。從生物繁衍的角度看,差異才會引發變異,變異才能引發進化,那是一個「漸」的歷程,因為當中包括了〈迎接〉一詩中烘染的慵懶、閒散,這是變異過程中不可排拒的重要元素。

 

      羅素(Bertrand Russell) 的《幸福之路》(The Conquest of Happiness) 分為上、下兩編,上編是「不幸福的原因」,其中一章就是「競爭」,當中或有一些內容值得與文學獎的持分者共勉:

 

過於重視競爭的成功,把它當作幸福的主源:這就種下了煩惱之根。……我堅持:成功只能為造成幸福的一分子,倘犧牲了一切其餘的分子去贏取這一分子,代價就太高了。

 

病根是一般人所公認的人生哲學,以為人生是搏鬥,是競爭,尊敬是屬於勝利者的。這種觀點使人犧牲了理性和思悟,去過度的培養意志。

 

競爭哲學所毒害的,不止工作而已;閒暇所受到的毒害也相等。凡能恢復神經的,恬靜的閒暇,在從從事競爭的人看來是厭煩的。繼續不斷的加速變得不可避免了,結果勢必是停滯與崩潰。救治之道是在「保持生活平衡」這個觀念之下,接受健全而恬靜的享受。[2]

 

喜見英傑在〈償還〉中記述了羅素所云的「生活平衡」,但近來跟他在回家路上閒扯時發覺,他還是不時提及文學獎的種種,似乎還未能完全甩開「文學獎」的競爭意識;英傑既然寫得出〈迎接〉一詩,便應儘快將心力投放到閒散中的靈性培育上。羅素《幸福之路》的下編是「幸福的原因」,其中一篇就是〈閒情〉:「一切的閒情逸興,除了在寬弛作用上重要之外,還有許多旁的禆益。第一,它們幫助人保持均稱的意識。我們很易沉溺於自己的事業,自己的小集團,自己的特種工作,以致忘卻在整個的人類活動裏那是如何渺小,世界上有多少事情毫不受我們的所作所為影響。」 在英傑第一本詩集的序中,我們被形容為在「文學獎」中結緣而惺惺相惜的「對手」,那時我們各自都像〈償還〉一詩所描述那樣,在尋找「生活的平衡」,現在英傑的第六本詩集由我作序,我們也應該是甩開「對手」的身份,在〈迎接〉透現的那種閒逸氣氛中笑着數落彼此在時差中的變異,驚覺原來變異中也包括了許多的「退化」,就像企鵝退化雙翼,卻進化出讓牠靈活泅泳的鯺。或許,我們會拍案叫絕:啊!多厲害的一「對手」。               



[1] 余光中譯:《濟慈名著譯述》,台北:九歌出版社,2012,頁102-103

[2] 見羅素:《幸福之路》,台北:水牛出版社,1991,頁2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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